第63章 定决断闺秀斩情丝 初相见贵胄显风流(二)

二月初八,宜出行、宜嫁娶。

傅晚晴从傅府正门出发,着秀女规制衣衫,登六架车撵出行。

傅老爷并不曾出门相送,终于解了禁的大夫人也不过敷衍地略在门前站了一站。所谓父母,无一人相信她真能雀屏中选,得以侍奉天家。

跟随在侧的春燕义愤填膺,傅晚晴却不甚在意,反而耐心地向她分析傅老爷与冯氏的作为:“傅氏一族要进宫参加选秀的嫡长女并不在少数。

“我这父亲虽是傅氏的嫡系,但毕竟非嫡长,论朝中影响力差本家堂伯多矣。

“且宫中素来不会挑选同族姐妹,比起背负刑克之名的我,堂伯家的晚娆堂姐被选中的可能性更大;

“至于大夫人的态度,不外乎是让冯家出力,早早地行贿了宫中负责选秀议程的司仪,想法子叫我不得出彩,入不得贵人眼罢了。”

“那该怎么办。”春燕大惊失色,她有心撺掇姑娘拿出真本事好被贵人瞧上,可再想到赵公子对自家姑娘的深情,一时间又有些左右为难。

傅晚晴并不理会她的纠结,只将腰背挺得更加笔直。下车后即使面对司仪嬷嬷的故意刁难,也能处变不惊泰然待之。

本次选秀进程极快,皇上只择取了一位贵女留宫。落选的众贵女却悄悄面露喜色,步伐轻快地由宫人引着去了春晖殿。

众人皆知,皇上年事已高,膝下唯有已担监国之要的太子。春晖殿是太子东宫的附属偏殿,留候殿中,便是为了等待太子殿下的遴选。

比起日薄西山的皇上,年富力强的太子才是众贵女心目中的头号人选。

众人安顿好没多久,便有人来报,说是东宫的掌事太监张大监奉太子命前来。众人激动不已,也顾不得矜持刚忙丢了手中物什到院中集合。

司仪嬷嬷已殷勤地奉承上去,将塞与她好处的几家闺秀排到了最显眼的前头。

谁知这张大监看也不看,直接问道:“哪位是傅晚晴傅贵女,太子殿下有请。”

一时间,众人诧异的目光纷纷汇集而来。傅晚晴早就料到这样的情形,不卑不亢地出列行礼。

就在她及笄的前几日,姨母了献将那对双生子交给了东宫,并点明她在其中的作用。所以此次入宫,太子会召见自己视板上钉钉之事。

贵女们皆目露艳羡,恨不得以身代之。司仪嬷嬷更是神情纠结,拥挤的五官如苦瓜一般长挂。

张大监细细打量着她,看似恭敬的目光中隐藏这一份谨慎的审视。傅晚晴镇定自若,含清浅笑意任他打量。

二人目光交锋不过刹那,张大监赞许地点了点头,甩了甩浮尘为她引路。

宫道悠长,她跟着张大监的步伐穿过重重宫墙,在一处小径旁与一信步闲庭的男子不期而遇。

男子头戴碧玉冠,脚踩赤金履,一身金锦长袍,配合着他四处浮动的桃花眼,颇有几分花孔雀的张扬意味。

“荣郡王。”张大监赶忙恭敬行礼,侧身让他先行。

男子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脚踏出半步又倏地收回,将肆无忌惮的目光落到傅晚晴身上。

“张大监,这是东宫新晋的美人?”他甩开折扇,自以为潇洒地遮住半张面容,轻佻问道。

傅晚晴并不出声,只将眉眼垂得更低,好将眸底的愤怒遮掩严实。她怎么可能不认识他,上辈子的自己便是因为他的放浪形骸而死于非命。

京城荣郡王,帝都的第一风流子,最喜宿眠花柳寻美访艳。但凡是被他瞧上的无名之主,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必要弄到手才肯罢休。

上一世,他借着迷路的名义调戏于她,若不是傅晚玉与冯氏及时赶到,说不得她当日便被迫成了他的掌中之物。

她不着痕迹地退出他视线的压迫范围,佯装惊慌地向张大监求救。

她是太子召来的秀女,其中意味不言而明,张大监总不至于任她被旁的男子轻薄。若不是宫中规定秀女不得逾矩与男子言语,她早就自行搬出太子这个挡箭牌来。

“禀郡王爷,这位是此次参加选秀的怀鹤坊傅氏,傅贵女。”张大监终于开了口,只点明她的身份,却半分没提及太子。

傅晚晴愕然回眸,一时间心思急转,这张大监定没有胆子假传太子之令,由此可见太子召见自己为真。可他为何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荣郡王轻薄?

她疑惑重重,但此刻尚不明缘由,只得先依礼对着荣郡王蹲身一福。荣郡王开怀一笑,手握玉扇将她的下颚微微抬起,瞧清她的容貌后啧啧赞道:“果然千娇百媚,为真美人也。”

傅晚晴脸色通红,却是被他此等孟浪行为气的。雍郡王却不以为意,竟色胆包天地向她的手袭来。

忽然,横斜里伸出另一手臂。那手毫不费力地将荣郡王的手臂捉住,又狠狠甩到另一边去。

荣郡王双眼微眯,瞧清来人后讽笑道:“原是雍郡王家的小庶子。赵元泽,论辈分我长你一辈;论地位我已高居郡王之位,是谁给你胆子来管我的闲事。”说罢,便要将他拨开。

赵元泽纹丝不动,将傅晚晴牢牢护在身后,掷地有声道:“荣郡王,这可是太子殿下召见的秀女,你确定还要过来?”

荣郡王吃惊地张大嘴,颇有几分狐疑地看向张大监,问道:“你一个东宫内院的掌事太监,何时还管着为太子递话这样的活计。”

他本以为不过是东宫妃嫔寻了相熟的秀女闲叙家常,这才大了胆子调戏一二。可若此女真是被太子看重,便是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与太子争锋。

他不甘地收回目光,万分惋惜地摆了摆手。待他离去,赵元泽才缓缓将紧绷的脊背松弛下来。张大监不知何时又隐匿到暗处,仿佛特意为他俩留下说话的余地。

赵元泽回转身来看向傅晚晴,眸中光点明明灭灭。那里头有担忧、有心伤、还有一丝丝的无可奈何。许久,这些汹涌澎湃的复杂情绪慢慢汇聚到一处,凝成唇边带着无限叹息的“小心”二字。

张大监若有所思的视线悄悄飘来,将赵元泽的挣扎瞧进眼底。赵元泽坦荡地看向他,轻轻地握了握傅晚晴的手。

傅晚晴心思急转,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她将今日遇到的人串联起来,那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荣郡王、只作壁上观装聋作哑的张大监、与她互动毫不避讳的赵元泽,每一个人的举动,都显得那么的意味深长。

她不由得苦笑了几分。原来自己费劲心机的挣扎,在这些权贵男子的面前不过笑话一场。她收起笑容,冷漠地转过身去,毫不留恋地跟着张大监向东宫走去。

太子见她的地方在偏殿,她口眼观鼻,稳稳地给太子行过一礼。张大监正恭敬地立在他的身边,一丝不苟地向他汇报着这一路发生的大小事件。

太子似笑非笑,耐心听完全部过程,这才命张大监退下。大门在吱呀一声中被合上,殿中仅剩太子与她二人。

满室静寂,唯闻两道同样清浅至几不可闻的呼吸声。许久,她下垂的视线里才出现一双皂靴,靴上暗隐龙纹,正是太子应有的规制。

“你就是救了孤一双孩儿的傅家女。”太子拖长了音调,明明是一句简单的陈述,却带着别样的色彩,“且抬起头让孤瞧瞧。”

傅晚晴垂手应是,顺着他的话抬起头,视线却始终依规停留在他的下颚之处。

太子一眼瞧过,忽然伸手捏住她的下颚,俯身过来左右细瞧了一番,说道:“你这模样也算不得极美,怎就让元泽如此迷恋。孤还尚未择拣,倒先让他瞧中了一人去。”

傅晚晴暗自叹息,愈发确定今日荣郡王的举动并非偶然。

虽说秀女中大部分人最终也会被指给如赵元泽一般的皇亲国戚,但在太子尚未遴选之前,她们依旧只能算是皇族的女人。

皇家威仪,自不允臣子这般践踏。而赵元泽,却动了不合时宜的心思。

她深深伏下身去,却知此时无论如何都不能为赵元泽开脱。况且,太子有意用荣郡王来试赵元泽,便表明此事尚有转圜余地。

毕竟,用一个自己并不喜爱的秀女,去换一个全身心忠于自己的臣子划算至极。他需要的,不过是令赵元泽臣服,再不敢生出“背主”的心思来。

可若是她不明缘由地维护,只会让太子愈发厌恶自己。

果然,太子伸手将她扶起,将她又拉近几分。从外头看来明明是暧昧至极的动作,说出的话却带着另一番警告意味:“你与赵元泽的事孤已全然知晓,虽说情之一事最难捉摸,但你好歹出自以诗书礼仪传家的傅氏,怎可违训背德叛逆至此。

“按理说孤本应重重惩处于你,好给天下女子都敲一敲警钟。但念你有功于朝廷,便功过相抵不再追究。”

她猛地抬头,与太子的视线撞了个正着,那里头有讥诮,有不屑,甚至还压抑着一抹算计。

她无暇他顾,这根本就不是她所求的结果。她自己的人生,也根本不应在赵元泽的算计下,困于他的内院一生。

她匆忙伏地叩首,刚要说些什么,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赵元泽负荆请罪,笔直地跪在院落中央,看似沉静的脸上却藏着一抹忐忑。

太子得意地瞧了一眼,心满意足地放他入内跪好,又命张大监先带着傅晚晴去太子妃处。

赵元泽面露焦急,看得太子心情大好。傅晚晴的心却彻底沉了下去。她努力摆脱着棋子的命运,谁知最后还只是他们之间博弈的一枚棋子。

她知此刻再说什么都是徒劳,在他们男子的世界里,女子能作为棋子,怕也是对她们对大的肯定。

她缓缓退了出来,认真回看了赵元泽一眼,仿佛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她很想问他,那一场盛大的及笄礼,与林深处的壮阔沙漠,到底是他深情的见证,还是另一场精心谋划的完美布局。

赵元泽也收到她疑虑重重的目光,甚是无奈地悠悠一叹。

他确实存了私心,坐以待毙从来都不是他的风格,为了杜绝她被太子看上的可能性,他高调地打造着林间沙漠,为的便是让太子注意到他的心思。

思虑到此,他将双臂紧贴于地面,沉声道;“殿下,微臣特来请罪。”

他一早便知太子必会生气,太子并非蠢人,又怎会看不出他大张旗鼓背后的所求,自然起了敲打他的心思,不肯轻易地成人之美。所以才有了荣郡王的杀出,有了方才的暧昧试探。

彼此用的皆是阳谋,他之所求是成功抱得美人归,太子之所求便是他夹杂着畏惧的全身心效忠。

“你知道便好,还望下不为例。”太子一锤定音,“待得遴选结束,孤便让傅氏落选归家。至于你与她的将来,皆看你们的造化。”

赵元泽大喜,忙起身再拜,恨不得五体投地。可正待他起身时,外头宫婢慌慌张张来报:“殿下,太子妃娘娘正命人掌傅贵女的嘴,说她冲撞了贵人,要打死了事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