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机关算尽太聪明 反误了卿卿性命(二)

门内,秦潇与了因一坐一卧。

卧着的了因几乎要将整颗心都咳出来,整个人在秦潇怀中不住地颤抖。她伸出干枯至极的双手,艰难地触向秦潇的脸。秦潇匆忙低下头,让她的手能落到自己的脸颊上。

了因老泪纵横,破风一般的喉咙中发出最欣慰的呢喃:“我的儿。”

“是,娘亲,我是肖儿,你的肖儿。”秦潇眼露孺慕,耐心地附和着她的言语。

“这么多年,娘亲日夜活在痛苦与悔恨中。娘亲恨,当初为何不将你藏得更好些,害得你被那群丧心病狂的人寻到,从小便受到那般非人的折磨。”了因抽泣声起,抱住秦潇嚎啕大哭。

秦潇却已释然,抱着她安慰道:“娘亲,都过去了。苍天垂怜,让我挺过噩梦,让我遇到主子,更让我们在有生之年重新相遇。”

了因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又忽然将秦潇拉下身来,吩咐道:“肖儿,你是傅府的庶长子,如今更应该是整个傅府唯一的继承人。

“这是你应得的,也是傅府欠你的。你答应娘亲,定要将傅府从傅大姑娘手中抢过来。”

屋内的好字迟迟不曾落下,傅晚晴却已无需再等。她收回放在门上的手,又沿着来时的路缓缓退出。

造化弄人,她重活一世,竟不知世事变幻若此,竟能将曾经的过往改得面目全非。

就在不久前,她将将下定决心,要学着忘记赵元泽,要试着重新接受秦潇,要努力让前世的情缘在此生重续,她甚至已拿定主意,不惜顶了背信的骂名,也要去解了与唐定的亲事。

她本已准备好一切,就等着阿晚与阿潇的破镜重圆。可到了今日,阿潇却成了会与阿晚争夺家业的兄长。

明明是一桩不甚如意的结果,可不知为什么,她却悄悄在心底松了口气。

马姨娘见她神思不属,只以为她在怀疑秦潇的身份,只得咬咬牙追了过来,将证据一股脑儿地推开:“秦潇脖颈处有一块月牙形胎记,与义母念叨了十几年的形状如出一辙。

“我生怕弄错,特意掀开他的面具瞧过他的真容,他虽容颜被毁,可疤痕下的眉眼里,依稀还能找到义母的影子。

“我将这些怀疑告诉了义母,义母便与他滴血验亲,他可不曾服用什么与任何人的血都相融之类的毒药,可他俩的血却完美地融合到一处……”

“我相信。”傅晚晴打断她的话,轻声道。她将目光看向远处,目光愈发幽深,“只要是他,我都愿意相信。”

马姨娘这才舒了口气,无限惋惜地拍着她的肩膀:“我其实并不如义母那般有执念,你做你的承嗣女也未为不可。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无论你们最后争夺家业谁输谁赢,他都是你的兄长,永永远远都是你的兄长。”

傅晚晴愕然看向她,忽然有些明白她话语里的意思。

马姨娘别扭地转过头去,她也曾有过情窦初开的时候,怎么会看不明白秦潇看向傅晚晴的深情。而傅晚晴看向秦潇的目光中,有愧疚、有伤感、更有一丝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结。

若他们不是兄妹,该多好。

她惆怅地想着,正欲送傅晚晴出院门时。

忽然正屋中传来一声悲戚的哭声。哭声压抑,饱含着不舍与痛楚。她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慌忙转过头去,提起裙摆便往屋中跑。

屋中的了因溘然长逝,她嘴角的笑意满足,微阖的双眼仿佛放下了今生最大的牵挂。秦潇长跪于地,郑重地磕首与她拜别。

“义母。”马姨娘泪盈于睫,唤了最后一声后软倒在了因身边。

傅晚晴立在门外,看着曾经最熟悉的秦潇将了因打横抱起,再慢慢从自己的身边走过。

秦潇一步一步走得坚定,走到她身边时才轻轻顿了一顿。叹息声从他的口中溢出,随着最悲凉的思绪缓缓落入她的心底。

“阿晚,能不能陪着我葬了我娘亲。”秦潇低下头来,眉眼里有着最深沉的无可奈何。

傅晚晴抬头看他,从他的暗淡的眸光中寻找着自己略显彷徨的身影。

她此刻的脑子很乱,只想回去整理自己的思绪。可他的一声“阿晚”就如一张定身符,将她的身影定格到他的身边。

夜色渐浓,她为他打着灯,看着他用一抔黄土送了了因最后一程。墓碑上被刻上“了因之墓”四个大字,将翠娘悲戚的一生抹得干干净净。

寒鸦悲鸣,秦潇终于送完了因最后一程。他郑重地对着墓碑再磕三个响头,这才缓缓朝傅晚晴走去。

咫尺的距离,他伸出手来,渴望如前世一般将她抱入怀中,就如同他曾在梦中幻想过多次的一样。

可惜,他的手不过停留在傅晚晴头顶三寸之处,便再也落不下去。

他悠然叹息,失落道:“走吧。”

傅晚晴已湿了眼眶,她撇过头,只轻轻嗯了一声,便悄悄跟在他的身后。

山道崎岖,二人一前一后走着。影子在地面重叠,像极了情人的依偎。可他们都知道,这样的相拥此生都不可能再有。

山风寂寂,他与他同时开口,又同时将欲出口的问好咽回腹中。无言的寂寥在他们周身流转,谁也不肯再次开口。

无论是他,还是她,都知晓,彼此之间再也回不去了。

片刻过后,总算有人及时赶来,勉强打破这份无言的静谧。

是夏荷与王环。夏荷气喘吁吁地扑到傅晚晴身边,上气不接下气道:“姑娘,你快快随我回府,不知是谁对着家庙放了一把火。等下人们发现时,火势已是控制不住。冯氏,冯氏还在里头。”

傅晚晴心中一凛,无暇再与秦潇诉一诉往昔,立刻转身跟着王环、夏荷离开。

秦潇立在山头,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伫立了许久许久。

等傅晚晴赶回时,火势并未减弱。被锁死在家庙里的冯氏在里头绝望地哀嚎。如此大的火势,仆妇们根本毫无办法靠近,急急打来的池水也不过杯水车薪。

傅晚晴立在火光之外,又不期然想起自己的前世。前世的自己便如同此刻的冯氏,在铺天盖地的火海中四处碰壁,渴求着生存,却又被浓烟与烈火逼退,最终倒在绝望的命运下。

那时的冯氏,是不是也站在此刻她所站的位置,对着火海露出一丝丝冰冷的笑意。

命运无常,恐怕冯氏自己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以这般狼狈的姿态死去。

傅晚晴镇定地转过身来,她并不知晓前世的冯氏在见到她彻底死去的那一刻该是怎样的欢喜表情。可于她自己而言,在一开始的喜悦过后,却有无尽的悲哀蔓延全身。

众嫡庶姐妹都被这样大火引来,傅晚玉被早已晕倒在仆婢怀中,双手与口居然皆被束缚住;

傅晚湘神色淡定,摆着事不关己的高高姿态冷眼瞧着在火中翻滚的冯氏;

傅晚月略有不忍,悄悄撇过去的目光中到底隐含了一丝快意;

强撑病体的傅晚琪虽拼命咳嗽着,可眉眼里的得意一览无余;傅晚蓉与傅晚歆相互扶持着,看似懦弱的神情却夹杂着一份复杂。

还是傅晚湘率先开口,解释道:“我们姐妹五人的院落皆靠在一处,瞧见此处着火便结伴过来瞧瞧,等到时火势已然控制不住。

“二姐姐发了疯地要往里面冲,我等姐妹阻拦不住,又怕她白白伤了自己,只得叫人先捆住她。她大约是伤心过度,是以晕了过去。”

傅晚晴定定地瞧向她,她挺直腰杆,坦然地回望于她。只其他人并无这份镇定,傅晚月已不自觉低下脑袋、傅晚琪咳嗽得愈发紧密、傅晚蓉与傅晚歆两股隐隐颤颤。

就在对峙之间,傅晚玉突然醒来,在被解开束缚之后,居然第一时间扑向傅晚晴,厮打道:“定是你这贱人出手害我娘亲,我要你给她偿命。”

傅晚晴深深看过傅晚湘一眼,先叫众人将傅晚玉拉开。傅晚玉还欲再扑,目光中满是怨毒。

傅晚晴已无暇再瞧她,只指着那火海中渐渐委顿的身影冷冷道:“你若是有这空,还不如给你的娘亲多磕几个响头,以后怕是再也没这个机会了。”

家庙中的惨呼彻底断去,傅晚玉双目猩红,发出绝望的呼喊,终于承受不住悲愤,再次晕了过去。

大火烧了一夜,将家庙彻底焚毁。冯氏已全然焦黑的躯体混迹在断壁残垣的中央,傅老爷在天亮时从昏迷中醒来,乍听到这噩耗足足愣了半晌。

他急忙披衣而起,刚汲了鞋,门口已响起敲门声。大门洞开,傅家除傅晚玉外,一众庶出姑娘齐齐入内跪在他的脚下。

傅晚湘带头叩首,请罪道:“父亲,家庙里的那场大火是我策划,与众妹妹一同协作放下的。”

这场大火里,傅晚湘总策划并引走看守家庙的仆婢、傅晚月寻来烈酒、傅晚琪找来大锁,傅晚歆与傅晚蓉搬来干柴。火种落入烈酒,将所有的干茶燃起冲天的火柱。

五人精密配合,竟在众人懈怠之际,犯下这等罪恶大事。

傅老爷目瞪口呆,好不容易直起的身子一下子又瘫软下来。傅晚月、傅晚琪、傅晚蓉、傅晚歆紧随傅晚湘跪倒在地,齐齐对着傅老爷同叩首。

“为什么,谋害嫡母是大罪,你们……”傅老爷心内俱灰,已几乎说出话来。

五人听了这话,却纷纷直起身子,不一样的面容上却有着相似的不屈神情。

傅晚湘沉声道:“诛杀嫡母是大罪,我等姐妹们不敢不认。但若不能为我们各自的生母报仇,便枉为人女。我等姐妹愿意受罚,但绝不会后悔。”

傅老爷气得仰倒,提起手中的东西狠狠扔过去:“庶女合谋坑杀嫡母,这样的丑闻要我傅府如何担得住。你们给我滚,给我滚。”

众人纷纷拜别,依旧挺直腰杆鱼贯而出。

姐妹五人在各自的院落旁分道扬镳,傅晚湘踏足院内,便听得丫鬟禀报,说大姑娘在院中恭候多时。

她见怪不怪,施施然坐到傅晚晴的下首。傅晚晴自斟自饮,并不曾询问她昨夜之事。可她却知晓,以傅晚晴的本事,自是已将昨夜的来龙去脉摸得一清二楚。

她为自己斟满一杯茶水,风马牛不相及道:“我还记得,府里头只有我姨娘的时候,那时候父亲日日下了朝就会来瞧我姨娘,那时的姨娘真如纯真女儿,只需日日见着父亲便觉足够。

“后来,大夫人被娶进门来,又有各色娇俏的美人点缀后院,庶出的姐妹越来越多。所有的女人都想争夺父亲的注意力,姨娘便越来越沉默。

“沉默到后来才发现,这尔虞我诈的内院呵,适者生存,只有去抢、去算计,才能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傅晚晴却不想听她再说,扣了杯子便起身离开。临出院时顿了一顿,说道:“我只希望,这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傅晚湘并不曾追过来,听到这话眉眼也不过微动,可身子却低低伏了下来,将头一磕到底。

她们都是聪明人,无需再多说,便已知晓对方的把柄与底线。而此刻的启贤院,不甚聪明的傅晚玉已苏醒过来,正急匆匆地向院外逃去。